林冲刺配沧州,幸遇柴进,这是《水浒传》第九回情节。村外酒店主人跟林冲说起柴进,有这样一句话:“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中,谁敢欺负他?”后来第五十二回,高廉的小舅子殷天锡要霸占柴进叔叔柴皇城的宅子,柴皇城也说:“我家是金枝玉叶,有先朝丹书铁券在门,诸人不许欺侮。”既是柴世宗嫡派子孙,因当年禅让之功,自有某种不惧官府的特权。
其实,当年禅让的不是柴世宗,是他的儿子后周恭帝柴宗训。恭帝即位时才七岁,旋遭陈桥兵变,赵匡胤既已坐大,小皇帝只能顺势退位。赐予柴氏铁券,盖因太祖心存感念,这事情或许只能如此作想。其实不必如此作想,这只是小说家的臆构。
恭帝宗训是柴世宗第四子,世宗有七个儿子,前边三个幼时为后汉所诛,后边三个是熙让、熙谨、熙诲,恭帝即位后皆有封拜。但据《新五代史·周世宗家人传》,恭帝这三个弟弟也不可能留有嗣息,有谓:“皇朝乾德二年十月,熙谨卒。熙让、熙诲,不知其所终。”乾德二年(964)尚在北宋开国之初,此距显德七年(960)恭帝禅位不过四年光景,他们死亡和失踪时还是未成年的孩童。世宗七子中唯独可能留下种嗣的是恭帝宗训,他那两个不知所终的弟弟即使尚在人间,也失去了承祧家门的身份。恭帝逊位后被封为郑王,好歹活到二十岁,史书上没说是怎么死的。他这年纪好歹可以留下个一儿半女,但新旧五代史均未提及他是否有后人。如果柴氏一族未能延祚后世,宋太祖赐予的丹书铁券又怎能到了柴进手里?
历史的重要节点往往疑云重重。在史家关于陈桥兵变的戏剧化描述之后,再看“熙谨卒。熙让、熙诲,不知其所终”这句话,好像突然切入一个死寂的空虚画面,很难说这背后是否有着烛光斧影的内幕。想想,这事情不觉得有些诡异?
不过,这倒有利于小说家结撰柴进的铁券故事。如果说,世宗和恭帝的后人也像吴越钱氏(钱镠后人)那样被诸史载录,小说家硬是节外生枝另扯一套,跟那些有名有姓的历史人物合不上榫卯,反倒不妙。
柴进并非自《水浒传》才出现的人物,在龚开的赞序和《宣和遗事》开列的宋江三十六人名单中,都有他的名字。可是细看《宣和遗事》叙述宋江等人上山缘由,三十六人中唯独没有提到柴进是怎么来的。龚赞三十六人名下各有一首偈语,称颂柴进的四句是:“风有大小,黑恶则惧。一噫之微,香满太虚。”前两句是与黑旋风李逵相对照,后二句大概是说此人具有四两拨千斤的神功。这里完全看不出他的家世和身份。也许正因为他来历不明,小说家干脆让他充当柴世宗的嫡派子孙,因为角色各异的江湖人物中需要一个饶有家业的天潢贵胄,需要这样一个握有丹书铁券,能够接济天下好汉的柴大官人。
丹书铁券倒不是小说家臆造,古人文字记述甚多。此物据说汉代就有了,最初是以朱砂填字,故有其名。但唐代以后,铁券上的字迹改用黄金镶嵌。宋人程大昌《演繁露》对其形制有描述:“形似半破小木甑子,曲处著肚,上有四孔穿縚处,其文于外面镌陷金。”(卷十“铁券”条)可惜《水浒传》里未将铁券示人,也就没有写出它的样子。柴进到高唐州为叔叔争宅子,派人回沧州去取丹书铁券,不料李逵打死殷天锡连累了柴大官人,后面的事情只能是梁山泊武力解决,传说中的丹书铁券始终未予露面。
元人陶宗仪《辍耕录》记述亲见吴越王钱镠后人所藏铁券。那是唐昭宗乾宁四年(897)赐予时为镇海、镇东节度使钱镠的一枚。据描述,“形宛如瓦,高尺余,阔二尺许,券词黄金商嵌”。陶氏全文抄录了券词,其中果然有免罪之语:
唯我念功之旨,永将延祚子孙,使卿长袭宠荣,克保富贵。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卷十九“钱武肃铁券”条)
《水浒传》几次提到丹书铁券,无非也是标榜这种特权。对于游走江湖的柴大官人来说,这似乎意味着一种合法性存在,正是王权的恩典给予“犯上作乱”的活动空间。从前太史公作《史记》,特别彰显那种“任侠”和“养士”的观念,这柴大官人也像信陵君、孟尝君一类君侯公子,有着某种不受羁束的特殊身份。
明人沈德符《野获编》也说到铁券,却没说是哪朝哪代的东西,其谓:
公、侯、伯封拜,俱给铁券。形如覆瓦,面刻制词,底刻身及子孙免死次数。质如绿玉,不类凡铁,其字皆用金填。券有左右二通,一付本爵收贮,一付藏内府印绶监备照。所谓免死者,除谋反大逆,一切死刑皆免,然免后即革爵革禄,不许仍故封,盖但贷其命耳。此即问之世爵诸公,其言皆如此。(卷五“左右券内外黄”条)
从这里看,铁券的免罪是有限度的。如果说,宋太祖的誓书也排除了“谋反大逆”这一条,柴大官人暗通梁山泊的行为已是罪不可赦。可是,如果说柴进真是后周世宗、恭帝一脉,灯下抚拭祖上传下来的铁券,埋首之际一定会想到陈桥驿那个遥远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