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江一夜
你我本草木,不该相识
不该借这场雨
把彼此留在德江
留在山一程水一程的命里
我们得有孤独的勇气
甘于把一种角色,活得
恰如其分,诸如
贵阳、安顺、毕节、铜仁
甚至更远处的甲乙丙丁
或许偶尔遥遥相望
却又假装,不曾看穿
戏中人的身份
这一夜,德江无言
我们戴着傩面
在岸边对饮
直到体内注满涛声
我们耳语,有如密谈
说过的话,都消失在时光里
道真一夜
你我本草木,不必悲秋
不必怀春,不必眼红小妖精
有敏感的肉身,和工巧的心计
在道真,每一座山
都供奉着一万个洞府
每一道门都暗藏玄机
不必以身犯禁,人生不过是
一场漫长的狭路相逢
不必刀兵相见,短兵相接
给赤膊的好汉
留一张底牌的距离
在道真,落叶之上
可让人开怀痛饮
流水披着夜色赶路
不问过去,亦不问未来
一阵山风翻过身子
明月在宿醉中
悄悄顿悟,只是
在道真,黑夜薄凉而短暂
梦还没醒天就亮了
请原谅我的缄默,和无能为力
松桃一夜
我本松木,桃为姐妹
寄宿人间,在山中
一再回避贫穷和富贵
这对隔河相望的宿敌
在酒杯中互为倒影
夜色深处,有人抓紧衣锦还乡
沙滩往后退让
船家把劝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我以醉意换取好天气
换来云落成屯
月光,从苗寨赶来打扫县城
而松江河执意往湖南奔去
每一个浪头,是我吞下的烈酒
和曾经虚度的光阴
玻璃加工厂
参观玻璃加工厂,旁边有人
用上帝的口吻,解说我的前世
一块冥顽的矿石,灵魂和骨头一样
坚硬的异类,混入群众中
因不安于现状而被挖出,解运
打入流程,接受分解、熔炼、液化
在他的描绘中,我想象着
玻璃厂的师傅们,一定
长着人的面孔,以魔鬼的手段
为我重新定形:一如那段
埋在深山的,透明而易碎的时光
而这加工车间,在产业链下游
一群离开土地的农民兄弟
用习惯于锄头的手
羞涩地拿起钻石之刀,把我的方正
分割成想象力的形状,一块一块
在机床的轰鸣中,磨平棱角
走出加工厂时,大门外堆放的
一地碎玻璃,在回收车到来之前
隐隐闪出刀丛的锋芒
傩戏面具厂
请忽略我的匠心
忽略这一地沉默的刀斧
接受天空分配的表情
请忽略我长满青苔的伤口
忽略时间的慢,和遗忘的快
还有我父兄空洞的眼神
他们留守一根木头
遥远得像一群破旧的山神
请忽略门外喊魂般
催促时光前进的车声
忽略城市化的包围
像彼时,我们包围着傩戏师
他包围着我们的灵魂
尘埃最终散去,而包围圈
逐步缩紧。请继续忽略
一间工厂与一座坟墓的区别
我们置身其中
坐下来,是一堆陪葬品
走动时,是一群刚刚醒来的
长着獠牙的面具
观水龙舞
我祈求,在我的城池中
减掉一座,再减掉一座
与你交换森林,和江河
哪怕只有一口小小的枯井
用来积蓄失踪的泪水
我祈求,在我的泪水中
留下最后一滴
汪洋那么大,心底那么深
用来安放我的人民
我祈求,人民双手素净
在大地上垂首,像一群孩子
不曾建造,也不曾摧毁什么
如果我的祈求不合时宜
神啊,我依然要祈求到死
剩下一副草做的皮囊
埋骨空中,看人民起舞
过土家山寨
过土家山寨时,一群人
用快镜头,推倒木楼
浇筑混凝土,砌砖头……
新房拼命往上长
树木拼命往悬崖边撤退
一群人,正匆匆赶往开发区
去安身立命
我尾随其后,一路走
一路捡他们遗落的东西
一群人,在更远的
沿海的工地上,伸断脖子
也望不到这里。一群人
哦不,几个老人,和孩子
在雨中默默地送葬
乌江在哭
风声如冷箭
从山上空荡的楼房里
纷纷向我射来
傩城
每一条街道
都通往两个世界
一头是过去,一头是未来
我站在中间数店铺
想对人鬼的交易
做一次彻底的清算
每一个游客
都有一堆未了的心愿
只许说出一个
他们在选择困难症中
越陷越深
每一位傩神
都是一座矿山
人们来来往往,挖掘,索取
走遍傩城,我看到
每一座雕像
都张嘴在喊,喊你,喊我
喊失散多年的亲人
他们心底深藏着
运走金石的人
留下的寒意,和孤单
百草谷
我前世的儿女来到今生
扮成药草的模样
在山谷的空寂里,相约偷生
开花,结果,欢喜
春天把春天占用
秋天把秋天让给落叶
他们从不奢谈感情
感情太重,言语太轻
宿命才能让人坦然相对
菊芋、柴胡、黄芩、五味子
當归……更多我叫不出的
你们的名字,在风中
在不间断的消逝里
献出枝叶,根茎,果实
此刻,在你们献出的花海深处
我寄身一间茅庐,正襟危坐
假装怀有一颗济世之心
望、闻、问、切
检阅每一个进谷的人
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