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来人依旧
选择字号: 大号 中号 发布时间:2018-10-29 11:09 | 作者:美文2018年18期/吕春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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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求学多年,也是在浮世红尘中走过一遭,虽说谈不上风雨舛途,但也算不得是半生顺遂。虽未体会过灯红酒绿,却也初识到了人情冷暖。人世的繁华像是一张有着美好面目的大网,轻易地就将人卷入滚滚红尘之中,难以挣脱,无法自拨。只是,在阅过繁华之后,越发明白宁静简单的珍贵。
比起城市的热闹喧嚣,我更喜欢故乡小村庄的平和宁静。又或者说,那座村里有让我渴望回归的事物。其实我并不是多擅长与人交往,在面对一起生活多年的长辈时,我也只能显出一个拘谨的笑。我沉闷内敛的性格总让我在人群之中显得格格不入,所幸,故乡的那棵李树仍在,那是能让我觉着轻松与欢愉的一小块地方。
家中的李树并没有多大的特点,既不粗壮,也不挺拔,只是生长的年岁稍长些。村中无人说得清它是何时落地生根的,好像是恍然间便长成现在这样。暖春初至,叶芽萌动;盛夏时节,翠绿青葱;深秋之际,满树澄红;寒冬稍降,枯木候春。我并不是多爱植物的人,但总期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去靠近它,似乎那个少年的离开只是瞬息之间的事,似乎再次睁眼,还能看到那个坐在树枝间,笑如暖阳的少年。
总有这么一份情,无关风月,却能轻易地夺人心魄,那是流入血液里的刻骨铭心。
“阿姐!”他兴冲冲地从树上滑落到地面,几片稍黄的叶子随风飘荡,覆在我的眼上,形成一处阴影,我伸手去拈,他却先我一步,将树叶拿下,笑意盈满了我的眼底。
这个寄住在我家的北方小男孩总是这样,脸上几乎整日都是带着笑的,眼神纯粹清澈,仿佛他所见到的一切事物都是阳光的、美好的。又或者说,他本就是一束极温暖的阳光。
年少时喜欢读书,并不热衷于孩童间的嬉笑玩闹,就此养成了极沉闷内敛的性格。母亲做农活时,便将我和他安置在离农田不远的大李树下,好让她抬头就能看见我们。多数时候,我都是坐在树下读书的,而他则更喜欢爬到树上,站在树上远眺更远处的风景。
“阿姐,我累了。”他在树上折腾累了就会滑下来,坐在我身边,像是撒娇一样的语气,随后把脑袋枕在我腿上就睡了过去。有时,他会突然睁开眼睛,定定地盯着我看,见我始终没有把目光从书里撤出来,就会撅起嘴嘟囔了一句:“阿姐,你怎么每天都在看书,都不理我呀?”起初不相熟时,他这样常会让我手足无措。但到后来,关系日渐亲密,即使并不知晓如何表达心头的欢愉,也会轻柔地摸摸他的小脑袋。一个轻微的动作,却能引起他极大的欣喜。
关于故乡的记忆并不多,却全都寄托在了那棵李树上,里面承载的是我少有的快乐时光。
只是,他是一束极温暖的阳光,却也是一股无法捕捉的风,与他相处的时光像是一个迷幻的梦,待我梦醒,便只剩下满满的凄凉。
年至九岁,他在我家生活的第六个年头,他就像来时那样匆匆地离去,回到他的故乡。他在一个寒风初至的冬夜离开,我因高烧昏睡,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听说他离开时,固执地想跟我说一声“再见”,最后是哭泣着离开的。我没能等到他,他也错过了我,如此想来,那个夜晚光怪陆离的梦境,那一声声似在耳边哀切的呼唤,竟不是梦。
其实,我想我早已做好了他离去的维备,从他出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终有一天会离开。他走后,我装作他从未出现过,只是我不会再坐在那树下了,因为我知道,再不会有那亲切又热情的呼唤声了。
也许,我并不是想念那个唤我“阿姐”的少年,而是想念那段时光。那段时光太美好、太遥远,美好得像南柯一梦,遥远得恍如隔世。我想,兴许我们就该是这样,年少相识,分别之后,失落在彼此的生命中,不复相见。偶而午夜梦回,忆起绚烂又短暂的年少时光,或潸然泪下,或对月空叹,叹的是回忆的远走,叹的是故人的离乡。
而那棵李树,也在他离去的第二年不再露芽,不再生长,似乎随他而去了。
兴许,十年后的再次相见,是上天对我们最大的恩赐。
“阿姐?”不同于少年清亮的嗓音,听来有些沙哑,话气中带着一丝疑惑。
“嗯?”明明冬日的阳光并不刺眼,我却觉得看不清他的模样。我们之间相隔了十年的光阴,他伸出手,我却不敢与他相牵了。
与大人们的热络不同,我和他显得十分拘谨,又或者说,只是我一人拘谨罢了。他和幼时一样,将一样样菜夹到我碗里,每一样菜都是我喜欢吃的,而我只能闷声吃着饭菜。
“妈,她胃不好,不能吃这个。”他突然开口,用再自然不过的语气对母亲说,并将母亲筷子夹的五花肉给拦下。我夹菜的手一顿,余光瞥向他,明明他的模样已经陌生,可那颗与我亲近的心似乎一点都没变。
“这棵树怎么——”他怔愣着,大为吃惊。
“它——前几年就——”我开始有些笨拙地解释着,却发觉不知从何处解释。
该如何说?该说什么?他想了解的又到底是什么呢?心绪过于纷杂,索性沉默下来。
“阿姐?”他伸手拉我,却被我躲了开来。
“对不起,我——”我低下头,心里涌起一阵浓浓的挫败感,十足的手足无措。
“阿姐!”这是与幼时无二的语气。我抬起头,他却像儿时那样爬到树上,向我伸出手。
他的发丝有些凌乱,清澈莹亮的眼睛里透着似曾相识的欢喜,似乎一切都從未改变。
仔细看,那棵李树似乎冒出了嫩绿色的小芽,透着许久未见的生气,明媚温暖。
“嗯。”我扬起头,并不熟练地扬起嘴角,向他伸出了手。
那一瞬间,如迟来千年的回应终于盼来了自己的清风朗月,举世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