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沟村流传这么一个笑话,叫做“母鸡三文糠十八”。笑话的主人公是陈劳秋。
陈劳秋没有上过学,识字不多,算术也差。有一天,母亲把他叫来,吩咐他捉只母鸡和挑一担米糠到集市去卖,换些油盐回来。陈劳秋提了母鸡挑上米糠上了路,母亲再次叮嘱他,米糠卖三文钱,母鸡卖十八文钱,千万记牢了。陈劳秋一路上走,嘴里时不时地默念:米糠三文母鸡十八文,母鸡十八文糠三文……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走走歇歇,陳劳秋到了集市,担子才放下,就有人过来问价了。“母鸡三文糠十八!”陈劳秋开口就报了这个价,他一路念来念去,颠三倒四的,把母亲交代的价钱弄反了,于是母鸡一开价就被人买了去,可米糠等到日暮散市也没有人买,他只好又挑了回来。一只母鸡才卖了三文钱,而一担米糠倒要叫卖到十八文,母亲把陈劳秋狗血淋头一顿好骂!从此,草沟村人人都知道陈劳秋做了件天大的傻事,明里暗里都叫他“瓜劳”。瓜,是草沟村这一带地方对傻瓜、对懵懂之人的形容词。
村里人,无论老少,都是直来直去呼陈劳秋为瓜劳,就连他的父母也是这么叫。
陈劳秋长到十八九岁,变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他父母托人帮他找对象,他连女方的面都不敢见,走到半道上就开溜了。
瓜,确实瓜。但瓜人自有瓜福。瓜劳在草沟村却是第一个自己找来老婆的人。
这里,还得说说瓜劳的父亲陈春光。
草沟村三面皆水,无论深浅,都是鱼虾的世界。于是,捉鱼去卖便成了草沟村人重要的经济来源,草沟村男人们的能耐,也主要表现在捉鱼的本事上。
草沟村人捉鱼的手段有布网、撒网、放钓、装鱼笼、吊罾、用篾织鱼具拦堵水口等,有时候也会截滩戽水,涸泽而渔。偶尔,也有炸鱼、毒鱼、电鱼的,不过,这些办法害大于利,尤其是毒鱼,等于自断后路,如同杀鸡取卵,为众人所愤,不轻易有人敢犯恶而为。
陈春光捉鱼,高人一筹。他的本事全在听字上。听鱼。有人说,只要陈春光走过,哪里有鱼,有什么鱼,有多有少,他一听就全知道了。这话可能太夸张,但也并非乱说。陈春光最拿手的手段,是捉塘角鱼。夏秋时节,陈春光常常半夜里挑一对水桶和几个鱼笼出门。他沿渠边湖边一路巡行,细听哪里有“噗噗”的声音。这是塘角鱼冒头换气的声音,常人一般辨识不到,只有他一听到便心知肚明。于是他下到水里,把鱼笼沉埋下去,用笼头堵住鱼窝洞口,这样,塘角鱼出来换气时就须得从笼须钻过,笼须是锥状的,软的,篾片都粘连了,塘角鱼出得来可回不去了。陈春光每隔一个时辰就下去换鱼笼,把捉到的塘角鱼倒到水桶里,水桶盛有适量的水,塘角鱼不会挤死、闷死、压死。陈春光从不把鱼窝里的塘角鱼捉完,他看看收获差不多了就收手,然后回家,吃了早餐再拿到圩场上去卖。
陈春光想把这个本事传给大儿子瓜劳,但是,瓜劳就是不开窍,接不了班。不过,瓜劳学得了另一种本事,那就是捉青蛙。
夏天,瓜劳躲在树荫下面,手执一根长长的钓竿,细细的钓绳末端拴着一只蚂蚱或者别的什么虫子作诱饵。他把诱饵甩到池塘水面的荷叶上,然后轻轻拉动诱饵勾引隐藏在水下或者荷叶间的青蛙。青蛙见到诱饵在跳动,以为是虫子,闪扑过来一口含住诱饵。瓜劳执钓竿的手迅速一提,另一只手持专用网兜伸过去,两手配合得十分默契。青蛙被提起来知道上当后迅即放开诱饵,却已经迟了,掉进网兜,成了囊中物。冬季水退,四野里一片干涸,青蛙冬眠。它们躲进泥洞里,不吃不喝不鸣叫,踪影全无。瓜劳拿一根约一米长的粗铁线,铁线的一端弯成一个小钩,他沿着沟边、湖岸或田埂仔细搜寻过去,看见小土洞有光滑的泥土封住,即把带钩的铁线插进去。铁线可以弯曲,即使土洞是曲的,也可以钻到底,若里面有青蛙,那么铁钩就会滑过青蛙身体把它钩住,铁线拉出来,青蛙也就同时被拉出来了。这种方法顺当好玩,能捉到多少青蛙,关键是会否辨识青蛙洞。
陈春光拿鱼去卖,常常要带上瓜劳,目的就是教他如何叫价,如何称鱼,如何算钱。慢慢地,瓜劳也就学会卖鱼了。
那时候,自行车属于紧缺商品,凭票供应。瓜劳家在本村率先买到了一辆。他家是贫农成分,二叔陈春亮当着生产队长,优先把购车票送给了大侄子。家里平时卖鱼攒了些钱,又刚好卖了一头猪,陈春光也觉得有辆车,儿子驮鱼去卖确实方便,所以遂了瓜劳的愿。
瓜劳学车还算快,摔了几跤,就抬脚从前面上车,跨脚从后面上车,全都会了。赶集的日子,他把鱼桶绑在自行车后座,丁零零,时不时打铃往前奔。一路上,那些赶马车的,挑担的,徒步的,听到铃声,都让着他。
“这是谁家的孩子呀!”
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瓜劳骑着车子,都是一闪而过,感觉就是脚下生风,头上风生,风声不断,风光无限。
这样的一个瓜劳,暗地里俘获了李美娟的芳心。
李美娟家住大垌村。这个村由于邻近集市,村民多以种菜为业。几乎,每个集市日子,李美娟都要担菜上圩场去卖。
以前的瓜劳,李美娟也许没注意到,骑自行车的瓜劳,她注意到了,而且越看越喜欢。
那天下午,秋高气爽。瓜劳卖完了鱼,吃了碗猪杂米粉,便打道回家。才出到街头,他又看到了李美娟。
李美娟挑着一副空担子,慢悠悠地走。瓜劳一望就知道是她。
李美娟即使挑着担子也是体态婀娜。她这天穿得一身新,新蓝布长裤,新白底红花短袖,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条辫子垂在脑后。
瓜劳每次来卖鱼,几乎都碰见李美娟。有一次,她卖完了蔬菜,还去过他的鱼摊,买了几条塘角鱼。从此,瓜劳对这个脸蛋红扑扑、眼睛水灵灵、声音好好听的女子印象深刻。
瓜劳骑车来到李美娟身边时特意放慢了速度,接着竟然下了车,把车子支起来,然后认真查看链子。
车子坏了?
好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瓜劳抬头看了一眼李美娟,说,链子可能长了些,有点松。
不是坏了吧?
不是。瓜劳答应着,推起了车子。
经常见你来卖鱼,你叫什么名字?李美娟问。
我叫陈劳秋,草沟村的,你呢?
大垌村的,我叫李美娟。
哦,难怪你经常担菜来卖,大垌村人会种菜,你家的地都是用来种菜吧?
没有,有种稻谷、种玉米、种红薯的,种菜只种了一块地。
哦,你家的菜一定种得很好。
怎么说呢,家家差不多是一样的,只要不偷懒,谁都能种好的。
说的也是。人勤地生金!你也勤呀!圩圩都见你拿鱼来卖。李美娟笑着回应。
这都是我爸捉的。我爸白天干活,晚上去捉鱼。瓜劳实话实说。
你爸真有本事!李美娟由衷赞叹说。他们两个一边慢走,一边交谈,最后是李美娟挑着空担子和鱼桶坐到车后座,瓜劳奋力踩着自行车,飞快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在那个年代,一对青年男女敢于如此这般凑在一起,那绝对不是一般的关系。果然,到了次年的国庆节,这一对男女喜结连理,拜堂成亲了。
瓜劳不瓜。
瓜劳自己为自己找来了个好老婆。后来,他们生了五男二女,大儿子陈家文在草沟村第一个考上了大学。